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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晌午,老吴醉醺醺踹开门,棉袍襟子上沾着酒渍:“你堂侄萧庄在郢州称帝了!”
窗棂外探进半枝野梅,花瓣落在砚台里,倒像滴了三年前北齐使节袍子上的血。
那方洮河砚还是我在广陵当刺史时得的。
记得那年秋汛,江边渔村淹了十七户,我带着府兵去筑堤,老里正哆哆嗦嗦捧出个布包:“祖上在陇西贩过马,就剩这点念想。”
后来北齐将军高洋来巡视,盯着案头的砚台直咂嘴:“南人就是风雅。”
我当夜就让人把砚台送他营里去了——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风雅。
结果隔天高洋又派人原样送回,砚底多了行刻字:“借砚观火”
,墨迹都没干透。
陈霸先的人马围住建康那年,城里米价涨得比宫墙还高。
有次我去太仓巡视,看见管库的老吏在墙角煮粥,陶罐里飘着半片烂菜叶。
他见了我慌忙跪倒,粥汤泼在青砖上滋滋响。
“煮稠些,夜里冷。”
我解了腰间玉佩扔给他,转身时听见他嘀咕:“这年头玉佩不如半斗黍米。”
后来城破时,听说那老吏抱着粮仓钥匙投了井,井沿上还卡着半截断了的玉带钩。
被关进西州城头个月,夜里总听见江上船工的号子。
有回忍不住问送饭的哑仆:“这声气能传到哪?”
他比划着说城西三里就是渡口,北边来的盐船都在那儿卸货。
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会稽,见过赤膊的纤夫背着碗口粗的麻绳,脊梁晒得黑红发亮。
那会我还是锦衣玉带的太守,哪想得到有天会羡慕这些苦力人的自在。
哑仆临走时从怀里掏出个烤芋头,比划着说是他娘给的。
芋头皮上的焦灰沾在袖口,倒像当年宫宴时溅上的墨点子。
开春时老吴偷带进来半壶浊酒,说是他闺女出嫁剩下的。
酒液混着泥渣,喝下去从喉咙烧到肚肠。
“您说这天下到底该姓什么?”
他蹲在栅栏外剔牙,“二十年前姓萧,十年前姓高,如今又要姓陈。”
我望着梁上结网的蜘蛛没言语。
当年侯景攻破台城,把传国玉玺拴在马脖子上招摇过市,那会我就明白,玉玺跟马铃铛原没什么两样。
蜘蛛突然坠下来,正落在酒碗里,八条腿蹬了几下就不动了。
太清二年(548年)台城粮绝那阵,我躲在城南破庙里啃树皮。
同行的还有个羽林卫旧部,右腿让流矢穿了窟窿。
有天夜里他发起高热,攥着我手腕说胡话:“陛下…朱雀门…守不住了…”
其实那会梁武帝早饿死在净居殿,可活人总得抓着点什么念想。
后来他咽了气,我把他的铁甲埋在后院枣树下,想着来年若结出果子,该是带铁锈味的。
结果第二年开春,枣树让流民刨了根,说是树皮能熬粥。
被北齐推上龙椅那天,建康宫里的铜鹤香炉都熏着沉水香。
礼官唱喏的声音在殿梁上打转,我盯着冕旒上晃动的玉珠,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宗学偷懒被太傅打手心。
玉笏板“啪”
地抽下来,疼得我直抽气。
如今这笏板倒是握在自己手里了,可写什么字、说什么话,全得看邺城来的那位崔侍郎眼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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